公共马车一侧车轮的轮廓好像不够圆整，不仅车厢歪向一边，跑起路来也格外颠簸。
将近一周时间，白牧每天都要在商盟和贵金属办事处之间往返两、三趟，传递的消息也巨细无遗：
密探和商盟的阵亡人数比接近了三比一，商盟又得到“来历不明”的巨额资金支持，北部省份的“无名富豪”寄给凯恩先生不少邀请函和旅游名片，凯恩老当益壮、早餐吃了两块烤羊腿......云云。
贵金属也开始透过他，向商盟传达“友善”的姿态——数笔早已冻结的款项再次回复流通，商盟下属的商业组织重新获得信用贷款......
虽不清楚具体情形，白牧也能嗅出空气里的怪味儿。
势不两立的一对冤家，在大战将至的紧要关头竟然开始套近乎。若非暴风雨前平静的假象，那么作乱者和当权者的实力对比，可能已出现暧昧的变化。
毕竟，两伙人在生意头脑上难分优劣，又同样缺乏道德操守，利益一致的情况下，化敌为友也不算特大新闻。
尝到中间人甜头的白牧才不介意哪边更加虚伪，他现在正不耐烦地抓着扶手，心里盘算着、该买一辆配备优质减震簧板的私人马车。
有便捷载具听候差遣，以后出行也会便利许多。
想着想着，车子发出“咣当”巨响。马匹嘶鸣和轮辐破裂声传来，车厢随之猛烈倾斜。
一不留神，乘客的脑袋撞在箱壁上，禁不住两眼发黑头痛欲裂。等他从侧倾的车体中爬出来，才发现这破玩意儿基本已经散架。
车夫见他还在喘气，只忙着解开半跪地上的马匹，连句抱歉的话都懒得出口。
白牧看着周围，事故发生在接近商店街的拐角处，行人十分稀少，回头能瞧见墙面刷了石灰、外表阴森的市区殓房。
感叹着自己糟糕的运气，他检查一遍随身物品，只得选择步行回家。
容许四辆马车并行的主街埋藏有蒸汽管线，不时冒出沸腾的白雾，路旁屋檐悬挂的冰棱被暖雾烘烤，淅淅沥沥化成连串水珠，自动朝一侧低洼土路汇聚起来。
因为缺乏取暖设施，土路在水滴和冷风双重浸润下结满白霜，稍有不慎便会经历嘴啃泥的场面。
即便如此，白牧仍决定抄小路缩短距离。
沿大致方向七拐八拐，巷子变得越发陌生，零星路人无不行色匆匆，偶尔抬头望他一眼，很快便擦肩而去。
地面淤泥均已冰结，踩上去咯吱作响，游目四顾，不自然的感觉油然而生：
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灰蒙蒙一片，头顶胡乱交织着晒衣绳和遮雨篷顶，缝隙间小片天空像拙劣的水粉画，又如同嵌着云状污渍的、破碎的毛玻璃......
一切如在梦中，缺乏起码的真实质地。
脚步迟滞，白牧被无以名状的陌生感包围，喉咙干涩，不自禁地松松衣领。再前进几步，他只觉怅然若失，眼神涣散地搜寻着什么。
“免费算命，大人！”这声音似曾相识，他回头一看，夹在两座破败建筑外墙之间，有个不起眼的算命摊位。
木头矮桌属于可折叠的轻巧设计，桌面上摊开一副凌乱纸牌，长着长而尖的鼻子，算命婆是个衣着花哨的精灵之森女人。
“欢迎光临！”女人说，“您来的可真是时候！”
四周灰暗色调和五颜六色的算命摊形成强烈反差，白牧迷迷糊糊地问道：“怎么，我们见过吗？”
女人笑笑说：“谁知道呢，让咱们问问纸牌如何？”
流利地洗牌切牌，算命婆摆出一副倒三角形牌阵。“人总要撒谎，牌只说实话，请随意翻开一张。很抱歉，我没法替您作出选择。”
迟疑望向桌上的纸牌，白牧在女人的注视下选中三角形的顶点。
一翻开这张，纸牌散发流波似的光晕，恰似打开一扇细小窗口，透过它向内观望，眼前浮现出一对执手并肩的男女。
这二人姿态亲密、却睁目如盲，只能在浓密黑暗中寻找对方的眼神。
“啊，甜蜜的爱情！”语气带着讥讽，女人把正立的牌面反过来，“这么放才是您的本意吧？”
“解释一下，”白牧小声说，“就现在！”
敛起笑意，女人平静地说：“看这两个。女孩是个倔强、不懂事的家伙除了对她的伴侣，很少顾虑他人死活——话说回来，女人大多如是。即使愿为爱情付出全部，黑暗中一样看不见对方，如此盲目的彼此拥有，心中免不了忐忑不安。她自以为了解自身的需求，最终能获得的却未必称心如意......您过去、哪怕是现在，不都一直在寻找她吗？”
“艾尔丝汀？她已经在我身边了。”
“伊诺妲黛......”
这名字让白牧打一个寒战，表情介于悲喜之间，他注视牌中人的眼神已超过文字能描摹的范畴，被强烈感情左右，整个人不自觉颤抖起来，“可她已经死了......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！”
算命的女人凝视着他，“是这样没错。我可没说站在旁边的男人就是你。仔细看看，这张牌里还有一个角色，”半是同情，半是惋惜，对方开口道，“黑暗。”
白牧忍不住重复着。“‘黑暗’？......比料想中要好一些。”
“黑暗——凝视不能穿透的东西，无法解释的空洞与虚无。虽然不想说，但这角色对你很是贴切。”
白牧移开目光，无力地摇摇头。“我想我该走了。”
“先别急。请再翻开另一张纸牌——免费算命，这样的机会可不常有。”
呼出白气，白牧平定一下心跳，选定了三角形底边的一张。牌面正立着，赫然是个戴兜帽的骷髅头。从骷髅黑洞洞的眼窝深望进去，血腥场面在不断重演着：
周身缠绕银白色流动的胄甲，龙族少女手持一柄轮廓模糊的双手剑，追逐某个逃逸的目标；
剑刃破空，整幅图像都在瓦解，猎物应声支离破碎。似乎是头部的部分凭空滑行一段，很快跌落在地——电光火石间，被砍落的脑袋滚动着白牧仿佛瞥见了自己的脸。
女人遗憾地说：“果然是‘死神’！人总是要死的，不过幸好，谁也拿不准将来发生的事，或许现在放弃还来得及。应当顺其自然呢、抑或再掀开一张碰碰运气？大人，没人能替你作出选择。”
目光在“恋人”和“死神”之间徘徊。一边是强烈的求索，一边是简短的总结。
白牧扪心自问，还需不需要继续自己的旅程？继续前进或许会铸成更大遗恨，就此结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，受剧烈矛盾的煎熬，他脸上交织着残存日光留下的阴影......
眼光落在亲昵的男女身上，表情霎时充满妒恨，毫不犹豫的、他再次伸手，毅然翻开了第三张纸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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