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平目送着两位妇人离去，回过头来，才发现瘫坐在地的老人身下压着个不大的木板，不仔细看，还以为他是跪在地上。
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不少，却没人上前搀老人一把，如果没猜错的话，大家应该是害怕这一片的“主儿”吧，就连两个多嘴多舌的妇人提到这个词眼的时候，都吓得噤了声，这地头蛇，想必来头不小。
两个为虎作伥的彪形大汉把肚子里的存货都给骂完了，这才撂下一句：“下次别让我再看到你，不然可不是断腿这么简单。”
两人气冲冲地走了，围观的群众也一哄而散。
不一会儿，场子都空了，只剩无人问津的老人，和被众人踢得到处都是的漂亮石子。
祝平看不过，走上前去，蹲了下来，帮他一起捡拾石子。
老人抬了下头，拿衣袖擦去眼角的泪，颤颤巍巍地劝说道：“小伙子，我知道你是好意，但他们刚走不远，你速速离去罢！得罪了蔡府的人，你会后悔从娘胎里蹦出来的！快走！”
老人僵硬地挥舞着双手，仿佛要用意志力将祝平赶去。
“老人家，什么菜府还是饭府，我管不着，我现在，就管你！”
“欸呀，小伙子，连个小虱子遇到危险都逃命，你怎么就不听劝呢？”
“大爷，我要走了，那和虱子又有什么区别？”
“哎！”
老人无可奈何地放下双臂，叹了口气，“命呐……它从来由不得你选择……”
祝平刚准备安慰老人，顺便宣传一下他深信不疑的“我命由我不由天”的处世哲学，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声的呼喊：“平哥，平哥……”
他扭头一看，一个虎头虎脑的白胖男孩，正挥着手朝他跑来。
这谁啊？叫的是他吗？
祝平往四下张望了一遍，发现这片空地上，除了老人和他，别无他人。
他盯着男孩辨认了半天，总觉得哪哪很熟悉，却又叫不上来名字。直到小男孩凑到他跟前，他看见了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，这才反应过来。
“啊！是天佑啊！你这灰搓干净了，头发也绞了，我一时半会还没认出来呢！”
“平哥，你说！”黎天佑从背后一把搂住祝平的脖子，“你是不是打算抛弃我，一个人独闯浮罗城呢？！”
“怎么会啊，哎呀，快，松手，上不来气啦！”
“哼！”黎天佑一屁股坐下，气哼哼地说，“我都要晒成咸鱼干了，也不见你来！你不会上裁缝铺里找人现做的吧？”
“没……”
祝平的脑中闪过一副画面，一个溜光水滑的屁股蛋子站在摩肩接踵的码头上，周围往来皆是衣冠楚楚之人，要想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注意到他，那才叫撞鬼了！虽然忍不住想笑，但他心中更多的是愧疚。
果然爱凑热闹就是耽误事！
错了，就得认，该解释的，也得解释清楚，祝平向来不喜欢敷衍搪塞。
“我看这边有人扎堆，琢磨着时间还早，就凑过来看了，这不，把你给耽误了，哥给你道歉，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了！”
“平哥，我没怪你，我是怕咱俩走丢了，以后想再见都难。”
经黎天佑一提醒，祝平才后怕起来，他七拐八拐寻到的裁缝铺，又走街串巷来到了这片空地，与码头虽说不远，但岔路太多，一不留神就错过了。
“那你怎么找到这的？”
“我本来瞎走呢，无意间看到一群人从这边过去，”黎天佑指了指他刚过来的方向，“我想反正瞎转也是转，干脆碰碰运气，就逆着人群找了过来，没想到，还真被我给找着了！”
“缘分呐！”
老人嘶哑的声音响起，仿佛被这对兄弟的奇遇给感染了，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与担心。
“这位老人家是……”
“哦，刚才有两个光膀子大汉在欺负老人家……”
“人呢？”
黎天佑一听“欺负”两字，又看到老人被截断的双腿，顿时恼火了起来，他“噌”一声站了起来，握紧拳头，环顾四周，仿佛要揪出始作俑者为老人讨个说法。
“人早走了，围观的人也散了，这不，我帮老人家拾掇拾掇。”
“平哥，难道就这么算了？”
年轻人火气旺，就爱打抱不平，这没什么不好，但一味的莽撞前行，不仅拼不来公正，还有可能激化恶行。
年少的祝平，见到被地痞恶霸欺辱的乡亲，也曾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，拂了人的脸面，遭来一顿拳打脚踢很正常，好在他的筋骨在高苦力工作下锤炼得较常人强劲，挨一顿揍对他来说除了疼点，没留下别的毛病。
倘若能用一场休息几天就能养好的伤病换取受辱之人的安生生活，他咬咬牙也就过去了。
可惜事与愿违，那些做恶之人见啃不下他这块硬骨头，反而将恶行变本加厉地施与被他保护之人。
这样一来，不仅是围观的人善加劝解，就连被保护之人，也磕头求他不要多管闲事。
如果不是他的力量过于弱小，他的身份过于微不足道，这些他想庇护的人，怎么可能宁愿忍受屈辱，也要阻止他出手相救？
说到底，如果不将施暴之人身后的势力连根拔起，就算救得下一人，也救不下一众，就算护得了一时，也护不了一世。
这些道理，是他咽下无数次血与泪之后，才换来的锥心道理，可现在，要如何与还未见过人心险恶与脆弱的十岁孩童说明？
他既不想捂灭黎天佑诚挚的赤子之心，又不愿他过早地体悟世道险恶、人心难测。
他只得顾左右而言其他，“天佑，咱俩先把老人家送回家安顿好再说吧。”
对于祝平的权宜之计，黎天佑没有多想，而是欣然应道：“好！”
祝平俯身，准备将老人抱起，但老人身手矫健地爬上了木板，从衣摆下方掏出两个小木块，套在手上，熟练地朝前划去。
“老人家……”
黎天佑正准备出言制止，祝平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，稍稍使了点劲。
黎天佑回头，祝平没说话，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。
黎天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，即使是身负残疾，也有不容他人质疑的尊严。
两人紧紧地跟着老人，谁都没说话，谁也没提要帮老人拎他放在断腿上的那袋看起来不轻的石子。
木板下方的小木轮，摩擦石板路发出的“呼呼”声响，伴随着三人沉默地穿街走巷。
喧闹的人声渐渐隐去，道路越来越逼仄，房屋也由高门大户变得低矮破旧，不知走了多久，老人在一处院门倒塌，勉强用草垛遮挡的破败房屋前停下了。
两人正准备合力将老人抬上台阶，突然听到从院子里发出的脚步声。
随着“嗒嗒嗒”的声音由远而近，两人还没辨别出来者何人，就听见一声稚嫩凶狠地怒吼：“歹人，吃我一棍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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