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，沈霓羽打着哈欠，看着书案上垒得挡住了视线的折子，翻都懒得翻开，只抽出一根纤纤玉指，轻轻一点，慵懒地说了两个字：“烧了”。
于是男人们搜肠刮肚，写完把自己感动得涕泗滂沱的连篇废话被付之一炬，在火光的洗礼下化成几道黑烟，越蹿越高，越蹿越稀，最后消失在天边。
那位衣衫凌乱，斜躺在紫檀嵌云石罗汉床上的宰执大人，眯眼摸了摸跪在脚底的胭脂花粉，什么话都没说。
第三日，沈霓羽伸着懒腰走出殿门，发现台阶下匍匐着黑压压的一片，一水的顶戴花翎，一水的肱股之臣。
沈霓羽搬了把素面交椅，坐在了他们面前，听着他们声泪俱下地劝谏、控诉、威逼、责骂……
直到日上三竿，泪眼俱干，口舌生疮，力竭声黯，她才抬了抬微微有些发麻的胳膊，风轻云淡地吐出两个字：“埋了。”
刹那间，哀鸿遍野，嘶哑的喉咙里硬生生地挤出几声气若游丝的“恕罪饶命”，干涩红肿的眼眶里却再也榨不出一滴泪花，东倒西歪的身影铺满了整个广场。
沈霓羽却是看都懒得看一眼，起身返回殿里，嘴里幽幽地叹一声：“哎，可惜了那些上好的绸缎。”
几道光影闪过，天地陡然宁静，就连汩汩流淌的鲜血也不敢发出声响，生怕触犯了这位少年君主的逆鳞。
霞光万丈，炙烤着发冷的尸体。火光冲天，是他们唯一配得上的墓志铭。
那位坦胸露乳的宰执大人却是躺不住了，屏退了所有环肥燕瘦的俏丽佳人，连可以肆意践踏府中规矩的暖儿也惊得不敢近身。
第四日，沈霓羽门都懒得出，侧身躺在榆木藤面矮榻上，听着叶菱将殿外情况一一汇报。
“商贾罢市，工匠罢工，就连小摊小贩都关门闭户，大街上人影都没一个。”
“哦？”沈霓羽轻摇折扇，“终于有点意思了。”
说着，沈霓羽放下支撑下颌的手肘，将身子平躺在矮榻上，舒服地伸了个懒腰，叹息道：“可惜啊……”
不管是谁听了这轻柔的语气，都会觉得说话之人内心满是真诚的惋惜。
气息渐弱之后，两个字悠然吐出：“绑了。”
叶菱了然，出殿吩咐左右。
三刻钟后，衣衫不整的白发老人被架到了沈霓羽的眼前。
沈霓羽让人搬了把紫檀龙凤呈祥纹海棠凳，叫人将浑身哆嗦的老人搀上坐稳，又遣人到尚衣署寻了件轻薄的锦袍，为老人仔细披好系紧，这才屏退了左右，关上了殿门。
谁也不知道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对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说了些什么，只知道一刻钟过后，老人被左右搀扶着出了殿门。
每个与老人打过照面的人都说，那双阴鸷狠厉的眼神变得像离了水的鱼一样黯淡无光，那副精神矍铄的身体也变得像刮飞的柳絮一般绵软无力，就连固若金汤的魂魄也抛弃了无药可救的躯壳，扶摇直上，不知几千里。
有人说，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刻钟里，沈霓羽气定神闲地道尽了天下最恶毒狠辣的词语；
有人说，在那生死攸关的一刻钟里，沈霓羽从容不迫地摆出了捏在她手心里的所有砝码；
更有人说，在那千钧一发的一刻钟里，沈霓羽悠然自得地斜躺着，微笑着，却一个字都没有说。
不管那段法不传六耳的对话如何，结果却是有目共睹。
商人们在女人们的指挥下重开互市，工匠们在女人们的训斥下重操旧业，摊贩们在女人们的领导下重新张罗……
就连因为胆小躲在家中，不敢去殿门抗议的朝臣们，也屁滚尿流地爬到殿门外，哭天抢地地跪求阁主法外开恩，大慈大悲地赏赐个闲职当当。
这一次，沈霓羽不再懒散，而是衣冠齐楚地傲然挺立在骸骨宝座前，命人大气磅礴地打开殿门，不计前嫌地将哭得四拨子泪流的罪臣迎入殿堂，恩威并施地给他们留了一条生路。
识时务者，朝堂之上皆有位置，名义上是分庭抗礼，实际上是屈居二线，干活办事皆由他们处理，决断定夺之权却由女子接替。
宫墙内外的羽衣卫全都换成了以叶家为首的女子，就连都城戍城卫的职权也被司马家的两姐妹收入囊中。
男人们纵使不服，面对铺天盖地、披坚执锐的凛冽女子，只得忍气吞声。
要知道，最有权的男人已经化成了枯骨，第二有权的男人已经成了废物。
剩下群龙无首的男人们，除了屈辱顺从，就只剩下一条路，那就是逃，逃出栖凤城，逃出绯羽阁的势力范围，逃到以男人为尊的异地他乡。
很多有骨气没能力的男人选择了卷铺盖滚蛋，戍城卫不加阻拦，一概放行。
有些舍不得家业，宁愿把屈辱和在饭里饱腹，也不愿饿着肚子颠沛流离，思虑再三选择留下来的人，戍城卫挨家挨户地探访核实。
不愿抛头露面的女子她们不勉强，决定踏出房门过另一种生活的女子她们多帮忙。
有逃兵，自然就有投诚之人。
不是所有的男人天生好斗上进，也不是所有的男人觉得以女为尊是多么羞耻的事情，于是在经历了十余年的改头换面之后，栖凤城乃至整个绯羽阁下辖的城池，都呈现出了另一副欣欣向荣的异世幻境。
如今，年过三十、修为踏入宗师境圆满的沈霓羽，已不再是十四年前那个需要靠冷酷无情来震慑他人的女子，而是个令整个羲和大陆的男人谈之色变却暗戳戳思慕神往的女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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